互惠与国家

4.核心观点

　　本文的基本论点是，在建设可以改善公民生活的国家时，必须考虑如何调整我们的制度框架，以适应互惠规范和互惠范围。这构成了制度和文化共同演化的双向动态过程。

　　能够形成有效政府的制度框架是正式制度和非正式社会规范的混合体。这些规范有两个作用。首先，它们提供协调信念的方式，进而影响社会情境中的行为。一旦规范确立，它就可能成为焦点。最近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戴口罩以防止新冠病毒的传播。焦点均衡（focal equilibrium）的概念（*7.焦点平衡指的是个体对自身在特定社会情境中的行为抱持共同的信念。）早已在博弈论模型中得到发展，它证明了当参与者遵循特定规范时，某些策略将变得稳定（Young，2016）；另外心理学家也研究了这类模型（Cialdini and Goldstein，2004）。其次，规范也可能内化为偏好，从而影响我们对某些行为和选择的评价方式。根据这一观点，由于遵循规范会带来精神收益，折射个人的品位和价值观，所以公民实际上是乐于遵守规范的。这种内化在公共生活中可能是重要的，因为无私的公共服务以及在公共领域搁置自身利益等价值观，是助推公民文化建设的规范，对防止当权者的腐败行为至关重要。此外，选择投票或参与政治活动也是规范驱动的“公民文化”的基本要素（Almond and Verba，1963）。很多时候，正式制度只能有限地控制这类行为。因此，规范对约束自利行为和鼓励利他行为是至关重要的。（*8.Weingast（1997）讨论了法治如何从具有重复互动的模型中产生。）

　　互惠是这种规范结构的基本组成部分，也是一个正常运作的国家的核心。关于其作用的典型化描述如下：国家由政治官僚精英管理，这些人被安排（或把自己安排）在有影响力的位置上，指导国家的运作。不过，随着人类的发展，这种做法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历史上，权力与男性占主导的领导者统治联系在一起，他们能够获得关键群体的最大支持，以使自己的领导地位合法化。然而，需要指出的是，为了确保其国家权力，他们频频诉诸暴力，例如，经常残酷打压潜在对手。因此，成功的精英阶层鼓励基于遗传和神圣统治权力的叙事来减少暴力，并为统治者创造某种合法性，从而稳定国家。即使了解自身弱点的领导者谨言慎行，恩威并施，事实也常常证明这种做法不堪一击。纵观人类历史，任何一个基于此类狭隘选择手段的政权，如若最终不诉诸暴力和镇压作为其权力的基础，几乎就无法生存。

　　以此为基础执政的领导者必会利用互惠义务，特别是在他们寻求增税之时。其背后的信条就是：除了建造宫殿或者在瑞士银行的存款外，税收还有互惠互利的作用。（*9.Brennan and Buchanan（2020）强调，“利维坦”规则仍将刺激人们在公共品上花钱。）不过，他们必须面临一场艰苦的斗争，要让民众相信，政府将以兑现承诺作为建立互惠关系的基础。因此，反复无常的领导者可能很难建立牢固的责任纽带。

　　两大关键制度的出现弥补了上述缺陷：制约行政权力，以及通过公开竞争（尤其是选举）选拔领导人。行政约束是指领导者要面临制衡。这不仅限制了滥用国家权力提供庇护和大搞腐败，而且随着各个群体获得否决或修改政策提案的权力，还能增强群体之间的凝聚力。这也是在向公民保证，具有普遍福利的公共项目，比如社会保险和价值广泛的公共品等，会被优先考虑。事实上，最基本的公共品，即法治，就是要从根本上建立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制度。

　　领导者的更替和遴选也很重要。首先，惩罚没有兑现承诺的人；其次，确定哪些领导者能够支持公民期待的政策。民选的领导者不仅要有能力，其价值观体系也应有利于有效的国家行动。如果选拔过程透明、公开，公民就有更大的机会找到这样的领导人物。

　　当国家为公民提供公共品，而作为交换，公民（无论是通过纳税、自愿服兵役还是遵守法律）提供支持时，互惠就开始发挥作用。不过，大家是否愿意长期这么做取决于国家的行为。引导政府沿着追求公共利益轨道前行的制度，可以强化民众对政府保持信任的各种规范。这些制度向公民保证，税收收入将支持共同利益方面的公共支出，而不是被滥用于追求领导人的私利。

　　建立互惠规范遵循动态试错过程。公民观察国家的行为，并形成“如果自己服从，国家可能会给予回报”的观念。历史上的一些关键时刻可能证明了这一点，例如在国家冲突或疫情暴发时期。这些事件是促进还是阻碍人们建设一个基于互惠规范的国家，取决于国家领导人（和高级政府官员）的行为。此外，在某些时候，可以借政策或体制改革的形式实施战略性和有远见的举措，为长期互惠关系奠定基础。这样的过程未必一帆风顺，也很少是连续的。历史上的某些时刻为不连续变革创造了罕见但重要的机会，比如二战后英国建立国民保健制度（NHS）的决定。战争期间关于共同牺牲的叙事强化了提供全民健康服务的需求（即向所有人开放且免费使用）。

　　并非所有国家都能使公民以及政治和官僚精英在其行为中确立起强有力的互惠规范。因为能够推动良性循环的互增强力量也可能发挥反向作用。如果民众发现精英阶层把国家当成个人领地，他们的信任将被破坏并引发对互惠义务的反感。这可能会削弱国家有效运作的能力，并成为自我实施的过程，即使有互惠的历史，也会导致国家的故障甚至崩溃。但是，在形成了国家更能抵御小型冲击的某种长期传统之后，这种情况就不太可能发生。公民对有效治理的经验越丰富、越持久，小型冲击引发动荡的可能性就越小。这刚好解释了为什么具有强互惠规范的国家不会随时间推移发生很大的变化。话虽如此，我们依然始终需要保持警惕，以确保道路畅通；毕竟偶尔也会发生一些插曲，譬如英国爆发人头税骚乱，冲击了整个体制，并对改变国家职能产生了持久影响（Besley、Jensen and Persson，2021）。

　　到目前为止，这些想法已经在高度抽象的层面上得到讨论。接下来研究与这些想法相关的两个应用：征税的权力和社会保险的设计。